古埃及以天狼星为水星以降福，古希腊以天狼星为灼烧，实即火星以降灾。是以，天狼星有了水火福祸兼于一身的双重神格。

欧亚跨文化传播，必以古波斯为枢纽。

那么，天狼星在波斯文明中如何？

岑仲勉认为伏字古读bǐwək/bɯg源于古波斯阿普什Apaosha/Apōsh/Apūsh，即旱魃神。汉字旱魃之魃，音义概源于此。魃又与伏字上古音近，因声求义，音义可通。伏季酷暑，地表水蒸发量大，自然是干旱。伏、魃、阿普什，音训义训均可通。

问题在于：在琐罗亚斯德教神话叙事中，Apaosha有一死对头名唤Tištrya，隋唐译作“得悉神”，在东迁汉地的粟特人中影响力极大，今译“蒂什塔尔”，一般认为蒂什塔尔才是天狼星，其核心意涵为雨神-水神。它蕴含水种，可兴云致雨。在干旱少雨的伊朗高原，蒂什塔尔尤显重要，倍受信奉。也就是说，天狼星在波斯语境中不仅不是灾星旱星，而近似古埃及，天狼升起，天降甘霖，久旱的大地起死回生。蒂什塔尔由此具备了农神与丰收神的神格。蒂什塔尔如此吉祥，其归来之日，成为波斯人的特里甘节Tiregan，列在琐罗亚斯德教传统三大节之一。

▲ 日语呼天狼星为大星或青星あおぼし

伏日既对标天狼星，天狼星人格神为蒂什塔尔，那么岑仲勉以蒂什塔尔之死敌旱魃阿普什为伏，似误。但考诸日语，天狼星称青星あおぼし，拟音为aoboshi，正是阿普什。足见蒂什塔尔神话东传进程中确有变异，即阿普什取代蒂什塔尔上位为天狼星本尊。

维吉尔笔下，天狼星绝非丰穰的馈赠，而是干旱与瘟疫。可见天狼星既昭示雨季，也降下伏季，本是不可剥离的一体两面。既是雨神，也可以是旱魃，旱魃阿普什实为雨神蒂什塔尔的镜像或分身。

训诂学有所谓反训，即古汉语一字往往兼具正反两义，相反相成。天狼星兼具水神与旱魃神，与反训同理，于华夏初民而言本是常规思维，并不为奇。在古中国、古罗马，天狼星未必招致雨水，但酷暑、瘟疫随之而来则确凿无疑。这导致天狼星雨旱两义在不同地域侧重不同，雨神概念剥离而旱魃概念上位。故岑仲勉所论亦不谬。

▲ 狼与弧 不可分

蒂什塔尔Tištrya简称蒂尔Tīr。唐代传入七曜历，其中水曜日记作咥或嘀，即Tīr。Tīr大抵源于苏美尔语Ti，即弓矢。汉语锋镝鸣镝之镝，与Tir音义皆通，渊源有自。

原来蒂什塔尔是在阿雷什之箭的驱动下升空并行天。神箭之于蒂什塔尔，一如扫帚之于女巫。没了箭，蒂什塔尔便不成其为蒂什塔尔。蒂尔甘节历时两日：首日为阿雷什射箭之日，即特里日（Tir-Roz）；次日为神箭坠地之日，即告矢日（Gosh-Roz）。后人遂以特里日为小蒂尔甘节，以告矢日为大蒂尔甘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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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克斯坦片治肯特XXV区12号房址8世纪壁画

执箭者为蒂什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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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巴米扬地区卡克拉克（Kakrak）壁画

蒂什塔尔、犬与弓矢

中亚各类出土造像现可判为蒂什塔尔的，或座下设鱼缸以暗示其水神神格，或身旁有狗暗示其大犬座星宿定位，无论何种设定，总有弓箭随身。弓箭是标配，也是底配。什么都可以减，唯弓箭不可减。蒂什塔尔的中国化身二郎神，又何尝不是执弓挟弹、弓不离身？

在古埃及，天狼星除Sothis外有一别名唤作Sopdet。其圣书字构型在表天狼星本体的五角星符旁另设一长等边狭三角，极似箭头，读作spd，本义为三角形、锋锐、尖星。一字之内兼具五角星与三角尖星，则该圣书字亦何尝不能跨指天狼与弧矢？

▲ Sopdet圣书字构型

天狼与弧矢，必须作为不可分之整体，视为一组孪生的天文概念与神话形象。

是以：

论天象，则狼与矢，二而为一。

论天候，则雨与旱，一体两面。

蒂什塔尔、阿雷什之箭、旱魃阿普什，其本质三位一体。阿雷什之箭与旱魃阿普什分从正反两面整合为蒂什塔尔，水火复合，阴阳同体。就语源而言，Tištrya/Tīr本义为弓箭，因此在流传过程中蒂什塔尔星空对位偏向弧矢是很自然的。

也就是说，天狼星的雨神神格剥给了弧矢星，而天狼本尊的生态位，则留给了蒂什塔尔的对立面亦即弓箭所指的敌方旱魃神阿普什。天狼星与弧矢星呈二元对立相反相成的孪生关系。

《蒂尔·亚什特》记叙了蒂什塔尔三次显形降凡。初为“健美威武之十五岁玉面青年”，次变“金角公牛”，最后变为“金耳白马”。

那么三伏的设定，有没有可能与蒂什塔尔三个阶段、三种面相有关？

▲ 蒂什塔尔化身之一：金耳白马

▲ 金耳白马水神蒂什塔尔大战秃耳黑马旱魃阿普什

蒂尔甘节得名自蒂尔月蒂尔日。琐罗亚斯德教分全年为十二个月，每月三十天。古巴比伦历以当月所祭之神命名此月，波斯亦效此例。月有月名，日有日名，月与日均以诸神之名为名。十二个月名含于三十天日名之中，每月日月名相重之日，便为大节。蒂什塔尔是每年四月（现行公历七月）及每月第十三天的守护神。是月称蒂尔月，是日称蒂尔日。四月十三日听起来实在平平，但若以神之名呼作蒂尔月蒂尔日，便大不同。依据日月名相重即为节的岁时安排，此日即成蒂尔甘节。

▲ 琐罗亚斯德教日月神名相重为节

▲ 魏晋日月相重为节或与琐罗亚斯德教有关

前文论及魏晋时代，各大节从汉代干支定日一变为叠数定日。追求日月相叠，阴阳并应，俗嘉其名，乃将火出为标志的上巳节定在了三月三，将日北至为标志的端午节定在了五月五，将火流为标志的七夕节定在了七月七，将火伏为标准的重阳节定在了九月九。魏晋是诸胡大量入华而琐罗亚斯德教东传的关键时期，这种阴阳叠数为嘉的观念，或即来自琐罗亚斯德教日月神名相重为节的礼俗。

▲ 西北望 射天狼

天狼星是全天除太阳外最亮恒星，华夏先民当然瞩目。但在中国古典天文体系中，天狼并非观象授时星，因此地位不高。对天狼星的认知，主要是一种外来定义边缘定位。便如先民发现胡人拜昴宿，则以昴为胡星。天狼与此类似。犬戎崇拜天狼，狼、弧组合自带内亚属性，狼即犬生犬祖神话狼图腾，弧矢即弓马骑射符号，狼加弧正是犬戎文化符号的标配。基于对犬戎种群文化面貌的考察，故我先民以天狼星绑定犬戎，设定了外来、敌对、入侵之义。

毕宿在昴宿东南，昴为胡，则毕为汉。同理，弧矢在天狼东南，狼为胡，则弧为汉。内亚观念中弧之于狼的内在统一与加持关系，在华夏认知中则一变为敌对与克制关系。狼、弧属井宿，井宿地域分野为西北雍州即秦地，犬狼的文化符号与井宿的地域分野在虎狼之秦的身上彼此吻合。历代天文志常称其“为野将，主侵掠”，凶相毕露，很不祥瑞。天弓弧矢“西北望，射天狼”，一物降一物，当然好得很。当代中国人对此并不陌生。

▲ 星宿分野  井宿在秦（雍）

天狼、弧矢另有一层星占意蕴，并不为人所知。

与古埃及Sothis/Sopdet、古波斯Tištrya/Tīr相似，在中国，狼、弧二星也可占水。实际上，整个井宿“主水事”、“主水衡事”，皆司水事。其所属星官，亦多司水之职，有积水一星、南河三星、北河三星、四渎四星、水位四星、水府四星等。

▲ 黄河下游 河踪不定 九河漫涣

与古埃及、古波斯不同者，井宿星占之于雨季降水或大河汛期的态度，绝非喜大普奔，而是忧心忡忡。“川溢”、“百川决”、“天下大水”之语，频频预警，在在显出华夏先民对狼、弧及整个井宿所昭示之水情的深重忧患。

这是完全不同于古埃及、古波斯的生存环境。

中国之患，不在旱，而在水。黄河下游九河之野，群流漫涣，并不缺水。水患才是真正的问题。黄河中下游人口分布密度及三代以来形塑了华夏民族基因的治水传统，与其他文明体呈现出迥异的文化特质。

自汉代定初伏于夏至后三庚而定末伏于立秋后首庚，伏季便有了30天或40天两种时长。差就差在中伏，有10天及20天之分。1990-2029年这四十年间，伏季40天为29年，30天为11年。从2015年至2024年，更是连续十年伏季均为40天。40天压倒性居多。

实际上，一年最热的时段相对固定。若以节气言之，俗以小暑为断梅之日，出梅入伏，从小暑至处暑，历三节气约45天。

以《老农年鉴》（the Old Farmer’s Almanac，1792）的讲法，狗日即Caniculer dayes / Dog Days一般指7月3日至8月11日约40天。哈萨克阿玛勒节气以昴宿偕日落隐遁不见至偕日升复出重见之间40天为伏季。若以天狼星论，天狼星从偕日升到明显脱离偕日升，至少要以入居旦中星为标志，需40-45天。

40之数，于中国文化似无特别，但在亚欧大陆众多文明中均为圣数。

▲ 波斯萨法维王朝·伊斯法罕四十柱宫

40是一越，是经受考验的闭关周期与自我迭代的重生周期。

哈萨克族与维吾尔族以婴儿出生40天为满月，满月礼年长女子为婴儿洗澡须轮流浇水40勺。柯尔克孜族之族名“柯尔克”本义即40。在宗教叙事中，大洪水泛滥历40天；摩西在西奈山上受诫于上帝历40天；耶稣于荒野中禁食苦修40天，接着布道40个月；耶稣受难后，门徒禁食祈祷40天；耶稣于复活节后40天升天。

40天于是成为斋戒周期，成为复活节或逾越节之前的大斋期即四旬期。这斋戒，本质在于中断世俗日常，回归属灵的赤子态，自我悔过、涤除与救赎。肉身的禁欲叠加心灵的冥思，是故我向新我之一越，是此岸向彼岸之一越。

宗教叙事之于40，终是附会与借用。40圣数崇拜早已植根于前一神教时代，究其本源，还在天文。

▲ 40天：洪水与受诫 毁灭与重生

40是一劫，是承受灾难的炼狱周期与生死关头的渡劫周期。

巴比伦占星术士将40与各种灾异关联，尤其昴宿西坠后40天即有狂风暴雨且洪水肆虐。先知穆罕默德说“抬亡人40步，可恕40件大罪”。阿拉伯人波斯人一般服丧40天。什叶派穆斯林全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阿巴因节（Arba'een）或称四十日节，即伊玛目侯赛因殉难第40天。另如伊斯法罕城四十柱宫、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等，不胜枚举。

此外，一般认为传染病隔离观察需40天。黑死病大流行期间，威尼斯曾颁禁令，责所有抵达威尼斯的船只及船员一律于外海指定岛屿隔离观察40天。这一为期40天的隔离，意大利语称作quaranta，与quarter（四分之一）同源，进入英语后演化为quarantine即检疫隔离期。

由此再看秦人磔犬御蛊，其创设伏日的本义，就在于阻断高温疠疫传染。揭开厌胜巫术的表相，原来藏着40天防疫周期的欧亚通识与底层逻辑。

▲ 从犬丘到雍城

最后，让我们还原到秦德公的知识背景与时代场景中再作考察。

当秦德公之设初伏也，未必清楚东方有无相似的岁时安排，但邑门磔禳既是东夷古俗，也是西羌古法，还列在周礼，他一定予以了参考。人、狼、弧的天文解说及40天净化周期可能自西而来。但秦人牧马西垂数百年，这些观念在周边部族、迁徙人群中本为常识。之所以行得通，就是因为道理浅白，不证自明。

▲ 人犬相逐  伏由天造

你看那人犬伏字，是一后起字，殷周以来甲金文字造没造出这伏字来，德公未必知晓，即便造了出来，也不见得有流通性。这无关紧要，他只知一人一犬岂不幕天席地赫然写在星空？伏这个字，非出人力，因由天造。

你看那狼星如此明亮，以至偕日升40日内，天上仿佛两日并升，整个天地间岂不似一件热毒密闭的大蛊皿？犬发狂，人发病。

回想先祖所居陇南犬丘，天高地阔，夏季并不可怕，而一山之隔的关中渭河河谷，海拔陡降，气温陡升，夏季最高温高于犬丘十度不止。自陇入关，顿变为溽热难耐，秦人很不适应，疫疾流行，死亡枕藉。秦始定都于雍，占筮得吉，正当努力东进，饮马黄河，以遂历代先君之愿，却怎能蒙上伏蛊之不祥？

此刻摆在德公面前的，既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族群前途的政治命题。

秦德公绝非守成庸主，他具备宽广的欧亚视野与非凡的首创精神。曾祖父先君文公既受大命为西方白帝，天地必与我同力，那便设伏季巫医防疫之制，磔白犬，祈白帝，降祖灵，御蛊毒，以安族人纷纭之心，以坚秦人东进之志。

他所守护的，何止于白帝治下西方万民，更是秦的梦想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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